嘿，今天在家收拾旧物，看到曾经的通信，才发现，我们认识已经十年了。

新买的书到了，“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嗟往事，空萧索。”我还是那么爱辛弃疾呢。劝酒偏他最劣，笑时犹有些痴。还记得小时候无聊的时候，我们俩背《声律启蒙》玩儿：“来鸿对归燕，宿鸟对鸣虫。”晴朗中你的微笑多么具体。

四月春光，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我却大病一场。好像每年四月我都会生病。多年不见的老友和我说：“切记思虑过重。”怎么能不思虑么？对我最为重要的两个人都被杀死在这春光里。我还是不肯原谅你，不回老家，疏远旧友，永远在混账，永远在浪荡。他们说那日好端端你要去划船，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开始喝酒。开头大家还和你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朋友们纷纷回岸。你喝了半打啤酒。远远地，岸上打牌的人听见你在吟诗：“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很久之前，家乡大雪，我猜拳老输，被伙伴们罚去买酒。拎到半路，在月亮格外清冽的路上呼哧呼哧地歇脚，自言自语地赞美月色：“月光真好看啊。”你抓着一包方便面从我身边经过：“那赵家的狗，何以多看我两眼呢？” 忍不住看了看你，然后迅速恍然大悟，中计了。你拾起我扔在地上的酒，掂了掂，绽开阳光般的笑容，带着顽意和促狭说：“见者有份啊！”

出事前，你将我觊觎多年的古书、汝窑、模型和天文望远镜一一打包收好，遗书里叫我的乳名，说：“封建社会礼教害人，但至少还讲个”礼“，还存点敬畏心呢。”后来我再见你妈妈，她拉着我的手喃喃：“我替弟弟收拾房间，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空，一半满。我就想，又和他爸爸闹小性子呢。就把瓶子整理好，逐只放回床底。我们是殷实之家，弟弟从小就读最好的学校，从名校毕业出来直接就进国企，什么都有，不是应该快乐吗？”哦，妈妈，快乐是那么肤浅的一件事吗？

从前读倪匡，你最喜欢一篇小故事：一对相爱的年轻人，女孩却要到火星的卫星德莫斯去发展事业。离别的晚上，男孩承诺无论事情如何变化，他都会永远爱她。之后，他失去她的消息，只辗转听说，在那个人吃人的罪恶卫星，她过得不如意。他就一直托人传出消息：‘回来，回来，我照样爱你。’一日，她来到他的门口。她呜咽地说：‘我已经变了，变得你不再认得我’。‘不，’他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他打开门——门外有一直肮脏的小动物 ，是一直浑身血污的狗。可是，它抬起头来，那脸，却是女孩的面孔。是这样的吧，我们渐渐长大，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去到那德莫斯去，变成人面兽身的怪物。

你我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有次去博物馆看展览，你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前几日看专栏，有篇文章叫《中国男人为什么这么丑》 ，想起一个自称自己是宅男爱看历史类书籍的相亲对象，连汝窑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不不，不是长相难看，男子以才为貌，夫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且，须眉男子，堂堂正正，气宇轩昂，胜白脸书生多多。就是看着不干净。人的喜好无俗雅之别，但气质和鉴赏力却有高下之分。不，我不想跳舞，不是脚不痒，是无中意的舞伴，我情愿独坐一隅，静静听曲儿。

有次你放我鸽子，蹬蹬蹬一脚踢开宿舍门，发现你私接了电路在寝室炖鸡汤。金黄的汤飘着鲜红的枸杞，香菜剁得细细，和若有若无的黑胡椒相映成趣。勺子一舀，是丰富的香菇、墨鱼丝和山药块。我立刻就不争气地原谅了你。只顾吃喝，不言心事，真是要多快乐就多快乐。人人都认为我和你有一段，但不，你没当过我男朋友，所以你幸存且长存。我要知道自己的毛病，没有文人的才华，却硬生生将文人尖酸刻薄的坏脾性一一学了个遍。那么多年，对你呼呼喝喝骂骂咧咧，却从未认真说过一次我爱你。十几岁时听电台，主持人揶揄刘德华新专辑：“我们离他有多远，他就离音乐有多远。”但他唱过一首叫《一起走过的日子》的歌，对我，确实从此不舍得说他坏话。有个小鬼说，任何歌者碰到这种歌，都能唱红。不，不是这样的。“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是有特定属性的，只能是某时候，某个人。

是日巴蜀半夜大雨，小寐起来关窗，却是琉璃火，未央天。我突然就原谅了你的自溺。“死亦为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你不能容忍自己的顺应奴役，所以，不但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痛苦，也要用这样的方式，保持自己的卓越和尊严。明末一位学者说过：“人生末后一着，极是紧要。”1927年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人生末后一着，是自沉于颐和园鱼藻轩附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你也是为了义无再辱吧。

桃李春风一杯酒，如今却是江湖夜雨十年灯。可惜了，我还未开口，你已远离。这些年，我过得也不是不快乐，只是再没有遇过你那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