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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鹏最新文章:看文坛那把大火,烧出几多舍利子



最新文章:《看文坛那把大火,烧出几多舍利子》

李承鹏/文
李承鹏(真正的大眼哥)


1949年3月,人们总说春天来了。可北平的风筝还没飞上天,护城河的冰还没化完,沈从文已自杀了两次。

那时大军已隆隆进城,那时北平还剩下六个月就将改名北京,沈从文惴惴不安地住在中老胡同32号,就是那座光绪的瑾妃给娘家人买的私宅……已被人间烟火刷成了一处大杂院。

沈从文每天和朱光潜、闻家驷等三十多名教授挤在这所北大宿舍,抬头可见北大红楼,抬头也可见电源插头,他想了想,就把手伸过去,伸了过去……长子沈龙朱忽然发现,一脚把他踹开,拔掉电源插头。

这个月沈从文自杀了两次。另一次,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用刀片切开手腕和脖颈的血管,还喝下一些煤油。人们敲不开房门,破窗而入。清冽的风吹跑了一些煤油味,血泊中的沈从文失声痛哭。

一切皆有伏笔。自1948年3月郭沫若写了那篇《斥反动文艺》,沈从文就被定性“桃红色作家”,“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红色文学逻辑是这样的:沈从文怎可以在《边城》里歌颂翠翠的三角恋呢,怎可以在《萧萧》里让被压迫的童养媳跟流氓无产者花狗搞破鞋还怀上孩子呢,怎可以把吊脚楼的妓女、船妓当主角且有血有肉呢……

重要的是,沈从文竟然公开喊出“反对作家从政”。

汪曾祺幽幽地说,这是对沈从文的“致命一击”。

沈从文开始念念叨叨,“郭沫若对我很不好,他对我很不好……”竟而精神失常了。家人也对他不好,张兆和抱怨他拖家庭后腿,次子沈虎雏干脆说“整个社会都在欢天喜地迎接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生什么病不好,偏得个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问题。”

在欢喜时代,不可以得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病。

沈从文在精神病院呆了一阵子,出来后,去了历史博物馆。组织上让他打扫女厕所。有人说是对作家的侮辱。沈从文却说:“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他们知道我政治上不可靠,但在道德品质上可靠!”

文艺人说这是沈从文的幽默,自作多情了,这是他痛定思痛……多年以后,沈从文还记得多年以前他哆哆嗦嗦走在午门城楼上那无数个凛冽的冬天,城楼上刮着从煤山而来的刺骨穿堂风,零下十度,并不许烤火,他想了想,开始学习《为人民服务》。他说“我要保持耐心和持久热情,这是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身体折磨次要,改造思想才是目的,组织上成功了。

那股穿堂风穿透了湘西男人的封建思想,穿透了他在大城市形成的反动文艺观,终于在1968年12月,凝聚成一份诚恳的检讨稿,“我的生命是党所给我的,能少做错事就好了……”

只是,每天关门时,他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默默说“我明白我的生命实在是完全的单独,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这份内心独白写在一封未发出的信里。幸好未发出,发出了,就是“用个人孤独来对抗组织”。

一个作家死了。他无法解决“我的生命是党给的”与“我明白生命的隔绝”的逻辑矛盾,就死了。

自郭沫若那篇《斥反动文艺》后,沈从文再没写出过一篇小说。有一天,领袖心苗一动,希望他重返文坛。他也满怀热情开始蕴酿新小说,可一动笔,就不行了,试过很多种方法都不行,像极一个阳痿的男人,到处找神油也不行。沈从文说:过去写作由一个“思”字出发,此后却必须从“信”字起步,看来,我终得把笔搁下,这是一代人必然结果。

这声哀叹,飘飘荡荡穿越午门城楼,在历史穿堂风中不甘心地打着旋儿,像漫长的监斩候,经年之后,一颗人头落地。

报载:1985年,几名记者访问沈从文,聊起文革中打扫女厕所,女记者说了一句:“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83岁的沈从文忽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就是哭,满脸鼻涕眼泪地大哭,像终于找到大人倾诉过往委屈的孩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但这才是沈从文的真实流露,他再不哭,就来不及了。

三年后,沈从文去世,脖子上隐见刀割的痕迹。

那天,汉学家马悦然打电话到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核实死询,中国文化参赞竟不识沈从文,连声问“谁,这人是谁”。

沈从文,还不如他脖颈上那道伤痕更让人容易记住。

作者青兮写过两个细节:

一,他甚至产生了幻觉和幻听,总觉得自己被监视,担心隔墙有耳,因此说话时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还时常独自叹息:“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

二,3月28日上午,沈从文将自己锁在房里,用剃须刀划破颈部及手腕的脉管,窗外路过的人们,听到里面有个人不停念叨着:“我是湖南人……我是凤凰人……”

我年轻时以为,沈从文多写点无产阶级革命作品就好了……直到我知道“山药蛋派文学”鼻祖赵树理之死。

与沈从文不一样,赵树理很红,深得郭沫若赞赏,文化部长周扬在全国创作会上公开赞扬“全国没有一个人在农村题材上超过赵树理,他是铁手,他是圣手”。

可赵树理免不了“喷气式”批斗,双手反剪得高高的,被一脚踹出,飞行了一小段,狠狠砸在坚硬地面。造反派踹断他两根肋骨,肋骨又扎伤肺叶,引发之后数年无休止的感染。

赵树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还得通宵写检查。冷,靠在火炉前,困,用胳膊强撑着小桌子一字一字地写。他心中坚信,党是会来救他的。

可是有一天,江青同志说“这个人坏透了”。赵树理就被半夜押走,眼睛蒙着黑布,在山西各地进行巡回批斗……整整四年,活像一只猴子供人观瞻、殴打。有一天,造反派想起赵树理写过《三关排宴》,说“现在让你过三关”,令他站上三张桌子叠起的高台认罪……刚站上去,造反派一脚就踹翻桌子,人摔下来,髋骨当即断了。

这一天,女儿去看他,他正一手捂着被打断的肋部,一手毕恭毕敬地抄写着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他说“有机会就把这个交给党的领导,党会明白我的……”

四天后,赵树理就在批斗中休克过去。等醒来,睁着眼,喉头发出怪异的声音,也不吃饭,无论家人怎么劝也不吃,死了……

无论小情调的沈从文还是大红色的赵树理,至死相信组织会救自己。也许不信,但假装信,跟一场虐恋一样,爱情如大火燃烧在文坛,人人都想烧出几颗舍利子。

还有“荷花淀文学派”创始人孙犁,延安鲁艺和晋察冀边区日报的干将,却被抄了六次家。这一天他又被抓去批斗,受不了羞辱,拧下灯泡把手伸进灯口去。

幸好巨大的电流把他整个手打了出去。老伴赶紧拉住他,说“咱可不能死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年过了看高低,咱得活着看看这个世界。”

孙犁侥幸活下来。对了,如果孙犁被电死,后来也没机会提携一名籍籍无名的作家了,这作家后来得了诺奖,是的,莫言。

之所以写了这么久才进入到莫言,是为了交待一下作家的生长背景。提起生长背景,中国人脑海总浮现“山东潍坊市高密县……”这行政属地的绑定很古怪的,一个作家生长于高密还是新乡不重要,重要的是生长于什么性质的创作环境。

最近莫言被批判“污辱先烈”“美化侵略者”“攻击伟大领袖”,这跟沈从文被攻击“反动文学”,赵树理被打成“大毒草”,孙犁被查抄“反党内容”没什么两样……是这片土壤题中之义,此地文脉有股子邪恶基因,注定了中国作家的整体命运,看看稽康,苏东坡,金圣叹,吕留良,老舍,白桦……

很多正直的朋友拍案而起,怒斥毛星火之流“岂容宵小横行,不能再回到那个时代”,尴尬啊,都不敢明说“那个时代”是哪个时代,证明大家一直还活在那个时代,更尴尬,人们很快扒出莫言曾公开指出:

“现在很多人否定毛泽东,把他妖魔化,这是蚍蜉撼树,他的《实践论》《矛盾论》《论持久战》你否定得了吗,他那种胸襟、气势你写得出来吗,他那狂飙一样龙飞凤舞的字体,你写得出来吗,把一个伟大人物丑陋化是缺少理智的,一个知识分子重要的立场就是要承认历史,你不能以为自己比古人更高明,1941年你在哪里?你在那时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章吗?一些公知扮演了一种高于一切的角色,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良知代表,这十分可笑……”

十一年前,莫言老师向知识分子扔出的一把杀手锏,十一年后,被毛星火扔回来一把回旋镖。跟当年老舍批判胡风,十年后又被红卫兵同样批判,一样的。

一个莫言粉丝说,“毛星火攻击莫言,这是大是大非的立场,我们要站稳了……”真是莫言的忠粉,动不动就要求对方站稳了、站稳了!弄得跟查酒驾的交警似的。问题是莫言老师与毛星火的立场并无不同,大水冲了龙王庙。夹头攻击莫言,胡锡进力挺莫言,不过是一体两面的争宠游戏:二姨太说甜粽子不利于老爷健康,三姨太“呸,咸粽子才是穿肠毒药”,就这么回事。

有人认为莫言说了些假话,无伤大雅。但莫言在香港公开演讲:“我认为讲真话是一个作家宝贵的素质,哪果一个作家不讲真话,就势必要讲假话”。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莫言老师?

撕裂以及纠结了,一边说“文学艺术就是应该暴露黑暗”,一边说“不能把腐败的原因完全地归罪为体制和社会”……又有人又扒出莫言之前对伟大领袖多有不敬之言,不亚于毕福剑。正是:开会时的司马南,酒桌上的毕福剑。

我对批评莫言没什么兴趣,靠高仿《百年孤独》的他本也不是那个年代最有才华最诚实的作家。虽然营销号不断伪造莫言金句和真话,实际上疫情时他没说过真话,水灾没说过真话,以农村题材著称的他甚至连山东老家出了那么多事,也没说过一句真话……这十年来,

事实上我对莫言尚存善意,只是客观分析这片文学土壤的神奇。中国文坛,除了方方、阎连科等极少数硬骨头拒抄“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大部分作家连沉默的权利都屁颠颠上交给组织,有点像主动献肾。

李敖说:作家应该像妓女,顾客要什么姿势你就得学会什么姿势。李敖本意说写作不能只靠灵感,不能只会一种孤技。

我倒觉得:中国作家一直本就是妓女,官家需要什么姿势,他们就熟练掌握什么姿势,从不对官家说今天没性欲,不借口生理周期,一直很润滑,随时高潮期。这方面郭沫若同志做得是极好的,请看诗歌:

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你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奋不顾身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
斯大林元帅,我向你高呼万岁!
你是以宇宙的生命为秋,以宇宙的生命为春!
空间不能限制你的伟大,时间不能限制你的长寿!
你已活了七千亿万恒河沙数地质年!
你还要活七千亿万恒河少数天文年!
你是无穷尽,你永远无穷尽!

放眼宇宙,唯有郭老把诗歌写到了叫床的境界。同志尚需努力!

这么一个“文坛领袖”,在儿子被批斗时,竟不敢向坐在身边的总理求救,他想奉献自己的舍利子,却等来儿子的一盒骨灰。所以,你悲伤地明白了,为什么沈从文要在检讨上写“解放后,我就想做一条不太让人翻动的被文火慢慢煎的味道还过得去的小鱼,有朝一日以便对人民有所贡献”……明白了,为什么赵树理临死前还在一字一字抄写《卜算子.咏梅》,念叨“党会明白我的”……明白为什么鸳鸯蝴蝶派泰斗周瘦鹃为免受冲击,把毛主席送的芒果供在显眼处,最终因为不小心用红宝书抵在有疾病的臀部,被红卫兵批斗,一跃而入家中老井。

中国文坛,就是这么一口深不可测的老井啊……你探头过去,看得到周瘦鹃那张憔悴的老脸,看得到沈从文在午门上哆嗦地走着,看得到赵树理像喷气式般贴地飞行,看得到毛星火一脸狰狞攻击莫言,而莫言一边悲悯写在土改中被镇压又轮回为畜的地主,一边夸着启动这次土改的领袖伟大胸襟和磅礴气势……

理解莫言,成为莫言,超越莫言,慢慢地,大家都在那口井中。

我的文学阅读,是始于手抄本的。除了世纪经典黄色小说《少女之心》,还看过一个鸡汤爱情故事:一个小伙在西湖救了一个落水的姑娘,于是俩人相爱,相约赴美留学。可小伙父亲从中作梗,迫使姑娘只身赴美,而小伙在国内和另一个姑娘结婚。头一个姑娘不忘婚约,排除万难归国时,发现小伙另有婚配,姑娘大为伤心……经过情感斗争,远赴祖国的大西北参加生产了。

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就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地摊故事,作者张扬却被抓了起来。江青同志大怒,中央成立专案组,下令枪毙作者。你肯定不明白为什么要枪毙一个三流言情作者,也许因为女主美化了敌国,还提到周总理,海里面正在搞斗争……张扬受尽磨难,即将执行枪决时,幸好“四人帮”倒台,作者才免于一死。

懂行的人知道,这就是著名的《第二次握手》。抄来抄去,传来传去,长度版本各不相同,还出现《浪花》《归来》《氢弹之母》等奇形怪状名字。北京一名工人看了一个没开头的版本,不知叫什么名字,随手贴了张纸条,写上《第二次握手》,工人宿舍里抠脚大汉和爱抹雪花膏的女人们传看着,传看着,成就了一段传奇。

看,小说本身内容,远不如小说诞生的过程具有文学性、思想性、时代意义、人性深处的幽暗……这才是真正的中国文学。

什么是外国文学呢?不谈英美文学了,陈殿兴先生写过很多俄罗斯文学史,让我们聊聊万恶的沙皇时代:

一,普希金经常讽刺亚历山大一世,参与秘密社团发表反动言论。沙皇忍无可忍决定流放普希金,内容:下派到南俄某移民监护委员会任职。是的,换个地方当公务员。普希金拿着沙皇发的工资在南俄继续花天酒地,继续讽刺沙皇。沙皇勃然大怒,下令把普希金换一个地方流放:普希金母亲的庄园。但普希金仍可以外出打猎,行动不受限制,可以继续发表作品。
二,19世纪沙皇时代没有一个作家因作品而遭判刑,因为几任沙皇都觉得,要是因作品把作家给判了,在欧洲皇室圈,挺丢人的。那些被抓的作家都是因为直接参与推翻沙皇行动,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车尔尼舍夫斯基。前者还在监狱里写了小说《小英雄》,后者还写了《怎么办》,奇怪地都获得了发表。
三,托尔斯泰一生都在抨击沙皇制度甚至沙皇本人,在俄国形成“两个沙皇”的局面。他死后,家人失去生活来源。托夫人求助于沙皇。沙皇就向议会动议,由于家人报价太高没被通过(奇怪,怎会有跳出来阻拦的议会),沙皇就折衷,每年资助一万卢布,这相当于20名俄军上校的年薪。
四,果戈理旅居意大利写反抗沙皇农奴制的《死魂灵》时,发现没钱了,就写信给沙皇。很快,他收到沙皇5000卢布的资助,这相当于10名俄军上校的年薪。后来,凑不要脸的果戈理又把钱花完了,为让他写完《死魂灵》,宫廷女官斯米尔诺娃替他向沙皇求情,沙皇又给他3000卢布,但每年只付1000卢布,免得又被果戈理一次挥霍完。

看了沙皇时代的文学史,就明白为什么俄罗斯井喷式涌现那么多伟大作家,也明白了为什么沙皇必然倒台,一家子必然在地下室被杀死。

还是烧制舍利子好,璀璨,光鲜,供人学习参观,引入日新月异的AI技术就更好,无需动员,自动抄写《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李承鹏/文 于2024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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