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数字时代持续收集网络上的抵抗话语，其中包括网民对热点新闻事件的评论、时政讽刺类段子、时下流行语录或文章中精辟的一段话等。

我们尤其关注那些被中国言论审查制度抹杀的“抵抗的声音”，希望从抵抗者的角度，另类地记录和书写历史的一个战场。

在这篇年终回顾中，我们搜集整理了2023年最受网民关注的“每日一语”，并按关联新闻事件的发生时间升序排列。

正如中国数字时代总编辑萧强所说：“即使在习近平独裁统治最严酷的审查制度下，这些话语仍然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渗透信息网络每一个隐秘角落，保存着专制者试图消除的中国网民的集体经验和记忆。在更深的意义上，这些富有情感的词语就好像是不断生长的，抵抗网络审查的珊瑚礁。我希望它有一天能够足够大，并成为整个珊瑚礁的一部分，能起到使专制合法性话语这艘巨轮搁浅的作用，让它撞上就会沉没。”

转推和喜欢次数的统计时间是美西时间2023年12月10日。

 

“人矿”这个词年初流行中文互联网，它的意思是“读20年书，还30年房贷，养20年医院，从生下来就被当作消耗品使用的人”，被不少网民用来嘲讽自身的处境，相比于“韭菜”、“屌丝”、“牛马”、“低端人口”等词汇，它更加残酷和触及本质——“人矿意味着，你是资源，不是主体，你是手段，不是目的。耗尽一生的能量，是为了成全他人，而不是追逐自己渴望的人生。”

该词源于2022年12月底在“知乎”的一篇问答，后经抖音、微博和其他自媒体平台传播后引起广泛讨论，一度登上微博热搜。但这条知乎问答很快遭到删除，“人矿”一词也遭到了全网封杀。

有知乎网友点评道，一看到这个词，就会立刻被代入一种情境——谁是矿？谁在挖？它直接点出了对象、地位和对待方式，让一切粉饰都无所遁形。从“韭菜”到“人矿”，中国人对自我命运的悲观再升级，毕竟韭菜割完还会长出来，而“人矿”耗完只剩矿渣。

 

2022年底到2023年初的新冠感染潮，无疑将成为几代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坚持了近三年、造成无数人道灾难的“动态清零”总方针，在一夜之间被抛弃，大量有基础性疾病患者、老年人、儿童等人群在毫无准备地情况下，被完全暴露在极易感染的环境里。

一时间，感冒药、退烧药遭到全民疯抢，美国辉瑞公司出产的新冠特效药 Paxlovid 更成为最抢手的药物，根据研究，在未接种疫苗的人群中，Paxlovid 可以将新冠的严重后果减少了高达89%，将住院和死亡率降低了约57%，对于重症病人至关重要。

1月5日，国家医保药品目录谈判启动，当时已经被多个省份临时纳入医保支付范围的Paxlovid 能否通过谈判“转正”，以及其降价幅度备受密切关注。3天之后，谈判结束，中国国家医保局称，因生产企业辉瑞投资有限公司对 Paxlovid 报价高，谈判未能成功。据财新报道称，辉瑞公司此次医保谈判中在1890元/盒基础上降幅轻微，最终因报价距离专家测算的医保低价较远而出局。

在最需要救命药的时候迎来这样的谈判结果，引发众多网民不满。很多人认为，过去三年的“动态清零”已经花费了巨额资金，但现在需要 Paxlovid 救命的时候，却无法被纳入医保。对于这个令人无奈的结果，有网民调侃：“不是辉瑞这药不值这个价钱，是你不值这个价钱。”

 

4月18日，北京长峰医院发生大火，造成29人死亡，42人受伤。这不仅是近年来北京最严重的火灾事故，更是造就了一场新闻史上的“奇迹”——在事故发生后8小时内，连社交媒体上都几乎见不到任何讨论这场火灾的消息，直到18日晚近9时，才有一则北京长峰医院失火的通报新闻在社交媒体中流传，同时伴随着一条附近居民拍摄的火灾视频，除此之外，中文互联网上中再难找到其他信息。

媒体对于这场火灾的大规模报道，是从4月19日才开始，然后就在当天，就有记者透露报道禁令已经下达。“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居然大家都要等到晚上发通报才知道，这简直就是‘奇迹’。彻底秀了一把管控能力，”香港浸会大学新闻系学者闾丘露薇向端传媒评论，“而这种手段，应该是疫情中形成和成熟的。”

过去十多年中，中国的新闻自由遭到了改革开放以后最严厉的打压，而与之伴随的是人们越来越强的自我审查意识和不断更新迭代的信息审查技术。一场发生在首都、造成29人死亡的严重火灾，在官方通报之前是“不存在”的，这种程度的信息操控令人不寒而栗，就像网民感叹：“这是新闻史上的奇迹。不要问是什么事情，我并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但是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也是传播史上的奇迹。当然，如果承认新闻史已经终结，那所有的荒诞都可以理解。”

 

5月13日，笑果文化旗下的脱口秀演员 House（李昊石）在北京一场演出时，说自己领养的两条野狗追逐松鼠的场景让他想起“作风优良，能打胜仗”8个字。演出后的几天内，陆续有网民公开举报 House 玩梗“辱军”，甚至还提供了现场录音。

事件引发强烈舆论震荡之后，李昊石及笑果文化相继发布道歉声明，并宣布停止演艺活动。然而，随着党媒和军方纷纷介入事件，发文痛批“人民军队不容冒犯”、“脱口莫脱轨，玩梗须有度”，事件持续发酵。5月17日，北京市文旅局对笑果文化开出了近1467万的天价罚单，李昊石也遭到警方立案调查。因为说梗、使用修辞手法引起的联想而被定性、被处罚，这是前所未有的，有网民感慨中国的言论环境已达到“脱口秀辱军、讲笑话坐牢的新高度”。

由于脱口秀被普遍认为是一种“冒犯的艺术”，而简中舆论中充满了禁区和敏感词，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而在中国，所有公开演出的脱口秀都要经过相关部门的事前/事后审查，层层审核之下，整个行业依然因为一个段子遭到了灭顶之灾。所以有网民感叹：“其实我长期以来都不太理解，中国为什么会有脱口秀？你要冒犯什么？你能冒犯什么？”

 

疫情管控放开之后，中国经济的恢复未及预期，就业形势严峻。根据官方公布的数据，从今年4月开始，中国青年失业率已经连续三个月突破20%，6月更达到了2018年有这项统计数据以来的最高值21.3%。即便如此，这个惨不忍睹的官方数据还并不一定显示了真实情况，根据学者张丹丹的研究，2023年3月，中国青年失业率就达到了46.5%，超出官方公布数值一倍。在中国，青年人就业难的问题引起人们的广泛讨论。

当时，中文互联网上也在流行“孔乙己文学”，许多青年网友结合自身经历，发出了“初读不知书中意，再读已是书中人”的哀叹，并以“学历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掉的长衫”、“如果我没读过书，我可以找别的活做，可我又偏偏读过书”等句子抒发自己“毕业即失业”的迷茫与绝望。

面对持续高企的青年失业率，国家统计局发出“奇招”，8月15日，国家统计局发言人付凌晖宣布，自今年8月份开始，全国青年人等分年龄段的城镇调查失业率将暂停发布，原因有三，分别是：1.经济社会在不断发展变化；2.统计工作需要不断完善；3.劳动力调查统计也需要进一步健全优化。

当局这个“解决失业问题的躺平方案”惊呆了许多网民，以至有人调侃“谁能料到，他从装满喇叭的工具箱里翻出了眼罩。”

 

9月2日，网传杭州不允许特斯拉上高架。据当地市民发布视频，一位特斯拉车主上高架途中被交警阻拦。该车主询问交警：“为什么？他们都能走，为什么我不能走？”交警称，这是临时管控，特斯拉要往下面走。随后，车主质疑此说法道：“这有点搞笑了呀！”交警答：“是有点搞笑，但你要服从。”

交警的“神回答”让人见识到了权力的蛮横，更让人感慨过去这几年发生的众多荒唐事：在易传染却毒性低奥密克戎来临时，继续追求“清零”目标，导致了无数人道悲剧；鼠头被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人员鉴定成了“鸭脖”，直到惊动省级联合调查组出面，才让事情出现转机；因为一位脱口秀演员调侃了习近平的强军口号，脱口秀行业几乎遭到团灭……难怪有网民感叹，“‘是有点搞笑，但你要服从’这大概可以概括近些年几乎发生的所有事。”

 

10月13日，是四通桥事件一周年。一年前，抗议人士彭立发在北京四通桥上挂起了两条巨型标语横幅，“不要核酸要吃饭，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谎言要尊严，不要文革要改革，不要领袖要选票，不做奴才做公民”、“罢课罢工罢免独裁国贼习近平”，同时用扩音设备循环播放抗议口号，并燃起滚滚浓烟以吸引路人注意。

之后，警察赶到现场将彭立发逮捕，并迅速清理了现场。但是相关视频、图片立刻在社交媒体上爆炸性传播。即便在异常严厉的审查下，人们也在用暗语传递消息、谈论此事，使得抗议者的行动和声音广为流传。

一年过去，“清零”已经成为了当局都避之不及的敏感话题，那位“从城墙中凿开一块最坚硬的砖，成为了暴风雨的第一个音符”的彭立发却全无音讯。然而，中国网民们并没有忘记彭立发，今年10月13日，即便在微博、知乎这样的墙内社交平台，都可以见到隐晦纪念四通桥一周年的信息，一位微博网民的帖文令人动容：“一年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在这个口口口口的国度里，您的呐喊如同惊雷，改变了很多人、事。彭先生，平安。”

 

10月27日，原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因突发心脏病在上海去世，终年68岁。中共当局一面给予了李克强高规格的葬礼和高度评价，一面在社交媒体上严格审查“对李克强评价过高的言论”。他在任时说过的金句“长江黄河不会倒流”、“六亿人每月收入一千”、“人在做，天在看，苍天有眼”等也变成人们心照不宣的抗议语言。

在李克强的出生和成长地安徽合肥、祖籍地安徽滁州定远，以及曾经主政的河南郑州，都罕见地出现了大规模线下民众自发悼念活动，民众自发献花而形成的花海，持续数日。更有民众在鲜花中附上卡片，写上了“民主自由万岁，极权独裁必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这样的口号。

李克强的总理十年，几乎全部处在习近平的阴影之下。他的权力被“架空”，政绩乏善可陈，连在媒体上的曝光都受到了严格限制。许多他访问和视察地方的资料，只能透过民间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小视频的形式传播。

由于李克强行事和语言风格与习近平大相径庭，且曾在记者招待会上以“六亿人每月收入一千”公开打脸习近平宣称的“脱贫攻坚战全面胜利”，李克强普遍被外界认为与习近平不合。此外，他在2022年在地方考察时，常常不戴口罩，且面对民众时表现热情、自然，甚至在与民众握手时笑问“装逼成功了吧？”，被普遍认为在风格上较为亲民。并且，李克强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首届考入北大法学院的学生，后又取得经济学硕士及博士学位，其“货真价实”学位也常常被人拿来揶揄习近平“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和“小学博士”的学位。

以至于在李克强去世之后，对他的悼念，成为了不少人合法表达对习近平不满的重要渠道，就像一位网民感叹：“他是谁并不重要，他曾经干了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为什么会自发地走上街头，纪念一个毫无政绩的总理。”

 

“亮亮丽君夫妇”是一对生活在郑州的年轻夫妻，他们常常在抖音上分享自己的生活。2021年11月6日，他们分享了一条购房的短视频，表达了他们对新家的憧憬。2022年5月，房地产公司“融创”暴雷的消息传出后，夫妻俩又走上了维权的道路。今年11月15日，两人维权索要此前融创承诺给予的2万元返佣金，却遭遇融创员工殴打，两人将视频分享在社交媒体上，再度引发热议。有网友感叹：“自媒体是让你们‘记录美好生活’的，不是让你们记录生活的。”

短短两年时间，无数人见证了这对夫妻的经历：从“眼中有光”，到“眼中有泪”，最终又是“脸上有伤”、“被迫返乡”。去年他们被称为“现代版骆驼祥子”，今年又得名“中国梦代言人”，让人们见证了一个中国梦的粉碎。

“亮亮丽君夫妇”维权被打的视频很快遭到全网删除，之后又以凝重的神情拍摄一则回应视频，称自己对警方的“处理结果很满意”，但之后这则视频也被删除，两人称决定离开郑州，返回老家。

但在11月底，这个事件又迎来了戏剧性反转，丽君突然在一段微博视频中宣布将在郑州创业，从维权受害者变为城市形像大使，而亮亮只在其中短暂出镜，并留下句耐人寻味的“每个人都有终点站，有一天到站了我也会离开，丽君加油”。这段视频的拍摄剪辑手法专业，已非两人以往的创作风格，因此评论区有不少人质疑亮亮丽君夫妇是否已被招安，并调侃“丽君笑起来有种软肋被郑州拿捏的美”。有网民认为，不论是被迫返乡还是郑州创业，无不透露着中式恐怖感。这个有关中国梦的故事，至此已成艺术。

 

11月28日晚，“血槽姐”的话题在互联网上引发热议。事情缘于一位上海的余姓女子在抖音发布炫耀视频，称她在西藏阿里旅游途中遭遇车祸，随后其丈夫发给她的微信聊天中称，自己的小姑姑联系了上海卫健委，动用了阿里自治区全体公务员，派出所民警、消防官兵、部队官兵为她集体献血，并对她称“整个阿里自治区的A型血都给你输上了”，其后更是包机送到四川，随后“各种开道”送至医院抢救。

“血槽姐”在遭遇车祸后所享受到的特权待遇引发了网民普遍不满，虽然随后官媒发表长篇文章《五问阿里献血事件真相，还原上海女子车祸救治全过程》，称“小姑姑”只是一名退休工人，多方辗转才联系到了上海驻西藏办事处，而包机到成都的钱是余母找家人朋友筹集。但这篇报道并没有消除人们质疑和不满。

微信公众号“基本常识”作者项栋梁分析称：“这些原本都是合理且正常的危重患者基本权利，但因为长期以来医疗资源紧张，普通百姓并不能充分享受到，各级官方部门也没什么动力去帮普通患者争取。所以当一个有些财力、有些能量的家庭真的做到这些，并且在网上晒出来的时候，才会引起公众舆论强烈的反弹。公众的诉求其实很卑微：特权阶层吃肉普通百姓喝汤也就算了，请你们不要故意吧唧嘴让我听到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