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夜夕雨 [樓主]
級別:光明使者 ( 14 )
精華:2
發帖:4162
威望:651 點
金錢:345418 USD
貢獻:543210 點
註冊:2017-03-18
|
卷三 第十一章 不悔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漫山遍野的葵花迎风而笑,开得如此粗野灿烂,令人宛如置身于金色的火海中。 光影在流动,色彩在泛滥,迷醉的是眼,眩惑的是心。 母亲双眸带笑,明丽的容颜在朝阳下灿然生辉:“好啦,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以后就守着你这个宝贝儿子过……真是的,早知道不该生你,管起老妈来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迎面吹来的是五月的风,带来清爽宜人的松针的清香。男人的语声,柔和低沉得象远方山谷传来的寂寞的风声:“是的,你可以信任我。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兄长,或者父亲、老师,以及……” 男人低低地一笑,那双灰蓝色眼睛凝视着他,宛然情深:“……以及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唯一的伴侣,永恒的承诺…… 苍白瘦削的身体,触手微凉,精致得仿佛玉雕。那奴隶垂首跪在他脚下,极温顺隐忍的姿态,散发出一种禁欲的气息,圣洁无害如供奉于神前的羔羊,却又让人忍不住有撕碎的冲动。 “主人……”低沉喑哑的声音,偏偏有异样的情 色味道,漆黑的眼睛里浮起一层蒙蒙水雾,“会有永远吗?永不分离,永不舍弃?” 永远…… “我只是希望有人爱我……” “我只是希望你留下。” 是谁在哭泣?是什么东西在消逝? 他听到那一声叹息,低回婉转,袅袅消失在黄昏的风中:“你总是在追寻你得不到的东西……” 悲伤的眉眼,轻嘲的笑容,在记忆的海浪里若隐若现。 “有些东西永远不属于你……” “你可以剥去我的衣服,限制我的行动,但你永远无法捕捉一个自由的灵魂,就像无法捕捉天边的风。” 恍惚间,他再次看见那个让他心醉神迷的人,依然是清清冷冷的面容,倔强挑衅的眼神,紧抿的嘴唇像一张饱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拒绝的箭。 “小羽!”忍霍然惊醒,抬头看时,正是白昼,窗外还飘着雨,原来自己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虽然是地下室,但还是有一小半露在地面,开了扇极小的窗子,四季紧闭,还焊了铁栏。其实就算没有铁栏杆也爬不出去,窗户太高,而他的腿已经断了,更不必说外面还有守卫。 既然没有人接应,他便连尝试都懒了,——拖着两条残腿被人拖来拖去,实在是不甚雅观。 福罗里达州地处热带,他又常年不外出,其实感觉不出季节的变化,但还是很高兴屋里有扇窗子,能看到外面有雨,有云,有一角天空,可以让人发呆。 并不是贪睡的人,只是醒着也没什么事做。网络是早已被封断了,电视倒是安装了卫星设备,几百个频道调一遍都需要花一个多小时,但他很少看,那些胡编乱造的恩怨情仇让他觉得傻气。行动上的受限对他来说并非难以忍受,在南美的时候便常常足不出户,躲在房里画画。现在还是能画画,无非从画布油彩变成了铅笔白纸,或者鼠标电脑。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或者不能称之为人,一个奴隶。 但心也会骤然空了。 仍然会努力振作,每天画日历,正常作息,保持清洁干净,但常会觉得累,觉得倦,一垂下头就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睡着比醒着的好。 时光可以倒流,一切回到最初。 那时母亲还没有死去。 那时那男人还没有撕破面具。 那时清孝还没有到来,阿零还在他身旁。 多么的好。 那些影像是如此鲜明,如此清晰,和日日所见那扇小窗里透射出的天光云影相比,倒是梦中的事物更为真实。 梦境中出现的那些人,那些事,引动的欢乐与悲伤,不管是醒时梦中,都可以搅动他已经铅死的心。相形之下,地下室外的看守不过是一群没有面目的活动布景而已。 日复一日,梦境与现实交融合流,回忆总是在吞噬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生与死对他来说,原本也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不是……如果不是还想见一见那个奴隶的话。 虽然知道见了也未必能如何,但还是想见一见。 就算那只是块石头,揣在怀里三年也能捂热了,所以多少还是有些挂念。 何况,活着虽然无趣,死也未必是件多有趣的事,说不定死后的世界更无聊。 忍吸了口气,推着轮椅进了卫生间,好好洗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活着一天,便该活得像个人样子,不好松垮垮懒洋洋的像只倒空了的土豆袋。 冰冷的自来水拍打在脸上,让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一些。抬头对着镜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伸手抹去凝结在镜子上的水雾,里面分明映出的就是两个人影! 除了自己的,还有一张面孔,黑色的短发,清冷的目光。那一瞬间,仿佛故人重现。但,当然是幻觉。 忍闭了闭眼,自嘲地笑笑,再张开眼时已经恢复淡然,抬手往镜子上浇了一些水。 水花泼溅到镜面上,淹没过那张熟悉的面孔,然后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而那张面容,依然阴魂不散地附着在镜子上。 忍沉默,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站立的那个黑发青年。 “阿零?”他哑声道。很久没有和人说话,声音有些嘶哑。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握手成拳,抵在嘴唇上。 青年似乎没有听见,默默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好久不见。”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青年淡淡地开口,“我是浅见羽。” ********************************** 青年似乎没有听见,默默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好久不见。”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青年淡淡地开口,“我是浅见羽。” 忍眉尖一挑,象是被什么呛住了似的咳嗽起来,苍白的面颊,也因这一轮急咳而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歇了一歇,喘息着道:“别叫这么大声。我眼睛不好,耳朵可没聋,听得到。” 他取下一张毛巾,拭干脸上的水痕,瞥了一眼羽,道:“为什么靠墙站着不进来?是不是没东西支撑你的腿会发软?” 羽并不理会,仍旧扶着门框,指甲几乎要嵌入门缝里,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过得很好,清孝很爱我。” 这句话似乎给了他无比的勇气,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笃定起来:“我会越来越好的,清孝也是。不好的只有你……” 他越说越是顺溜,清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我能站起来,而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这就是你的报应……” 他的面容比他的话语更吸引。忍惘然地看着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吐出一口长气,道:“背得很熟。花了多长时间,一星期还是一个月?” “清孝就在门外,随时准备接应你吧?”忍伸手理了一下盖在膝盖上的毯子,将上面的折皱一一抹平,无声地笑笑:“我也相信他会越来越好,至少爱上你之后他不用发愁日子无聊没事做。” 他抬起头,眼中已多了一丝讥诮:“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羽充耳不闻,一刻不停地继续道:“……没有人想念你,没有人爱你,你在这里关了那么久,没有人想过来救你,甚至来看望你的人都没有。如果不是清孝发善心,你就是烂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你……真可怜……” 他一口气说完,重重地喘了口气,太阳穴附近的一根淡蓝色血管在微微跳动,原本奇薄无比的肌肤此刻看来更是接近透明,仿佛春天的薄冰,轻轻一碰就会整个的碎掉。 他狠狠地盯着忍,愤怒、憎恨、厌恶,混合着隐隐的痛楚与恐惧,同时汇集在那漆黑的瞳仁深处,凝聚成一团小小的黑色火焰,照亮了整张面孔。 精致的面容因此突然有了生气,不再是记忆中呆板的黑白照片。 那么美丽的眼睛…… 忍无动于衷地听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评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那双眼睛在长久的等待中变得慌乱,跳动的火焰消失了,仿佛被窗外雨水的所浇熄。 “你看你,真是可怜……”他茫然地重复着这这句台词,“除了我还有谁来看你?你完了……” 那些话语在狭窄阴暗的洗手间里低低回荡,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潮气,慢慢地渗透进四壁里,不留任何痕迹。 一语终了,便没有人再说话,除了冷雨敲窗的声音,便是死一般难堪的寂静。 四目相对,羽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四下里无意识地扫视,最后停留在纸篓旁边的阴影上,但没过几秒就敏感地抬起头来,似乎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始终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暗淡的光线下,忍的身影几乎完全沉浸在阴影中,和幽暗的背景融为一体,却衬得他的面容益发苍白,散发着一层淡淡死气,象暗夜中河流里漂浮的月亮的影子。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废掉,剩下一只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便显得异常专注,眼白带着一抹幽蓝,那种火焰燃烧到最高温度时接近透明的淡蓝色。 那双眼睛,现在就投注在羽的身上,仿佛生生世世都不会移开。 羽凝视着这双眼睛,指关节已经因用力而发白,即使有墙壁支撑,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轻颤。 他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声变得更加清晰,热带的雨季,他生命中的雨季,也许永远不会过去。 但他在这里,依靠自己的双腿站在这里,在他自由意志的驱策下走到这里。 他是浅见羽。 在这一刻,拥有他选择命运的权利。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紧握门框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 然后他迈步,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 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他还是不能控制颤抖,但脚下依然不停,一直走到风间忍的身前,和这个曾经改变他生命的调教师,正面相对。 **********************************
不悔(2)
一步。两步。三步。 那青年慢慢地向他走来,步履踉跄,却绝不停步。当那个略嫌纤瘦的身影最终站立在忍面前的时候,忍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双手紧握住轮椅的扶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羽。他见过躺在调教台上醒来的羽,愤恨但无奈,他见过带着分腿器在地上屈辱爬行的羽,也见过温顺地跪在他脚下的零,安静地俯趴着等待他使用的零,是货物,是囚徒,是他心爱的奴隶,但他从未见过,以站立姿态和他平等相对的青年。 那感觉……真是非常微妙。象自己手中的泥人,突然具有了生命,向他咧嘴眨眼,不免让他有些错愕。 那青年比他想象的高。好吧,他其实从未设想过那青年站立的样子,没想到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但现在自己双腿已废,只能坐在轮椅上,竟需要仰视才能看到那青年的面容。 这角度让他不舒服,虽然眼神慌张、明显感觉不安的是对方。 世易时移,主客易位,而他仍然沉浸在过去的某种情绪中,一时不能回魂。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有些恼怒,握手成拳,轻轻抵住自己的下颔,轻咳一声,道:“跪下。” 跪下。 他曾经无数次地发布个这一指令,简短而坚决。哪怕他的声音低沉到听不见,只看口型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这一指令收到了效果,他看见那青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随即站稳,眼里有一闪即逝的愤怒,游移的目光,终于定定地投注在他身上。 窗外的雨仍在沙沙地下着,仿佛永无休止。雨天的潮气和地底的霉味糅杂在一起,将四壁都沤出污秽的惨白色。他们就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面面相对,冷冷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一缕暗淡苍白的光线投射在那青年的脸上,漆黑的眼眸异常冷静沉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主人的意志和决心。只有对他最了解的人,才能看出那瞳仁深处隐藏的恐惧和惶惑。 就算一年过去,他在忍面前还是同样清晰而透明,尽管以往如水的顺从迎合已经被钻石般的倔强凌厉所取代。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汇集了他所有的勇气吧?尽管双腿还是忍不住战栗。 明明已经张皇得想夺路而逃了,却偏偏硬要勉强自己站在这里,努力收拾起支离破碎的尊严,还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后退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这也真是……难为了他。 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年轻而又沧桑的眼,那散发着禁欲气息却又无比诱惑的身体,并透过这些表象,看清了那坚强下的脆弱,那宁静冷淡的外表下彷徨不安的灵魂。 那是他的羽,他的零……无论那人现在是什么,变化成怎样的形态,对他都是同样的吸引。 矛盾是永恒的美。而他钟爱它。 心头忽然被一阵温柔的感伤所牵动,忍只觉继续这种无意义的对峙真是无聊又无趣:“你这个样子……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的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老鼠怕猫,这是谣传。壮起鼠胆,把猫打翻。” 或许是他眼中的戏谑之意太过明显,青年脸上现出怒容,语调却很平淡,不带一丝情感,也没有任何起伏,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自我安慰,风间忍,你已经完了。” 他原本说得有些生涩,渐渐变得流畅:“你很擅长文字游戏,也很擅长粉饰自我,再恶毒的事情被你一层层地涂抹上釉彩,都可以变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听,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忍,身高上的优势让他姿态从容:“事实摆在眼前,我是有未来的,而你没有。时间最终会证明一切。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勇气,就该承认这一点。” 他那写满愤怒却强制抑制的面孔最具魅惑,咄咄逼人的黑眼睛仿佛能将空气都燃烧起来。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本以为这一世都不可能再看见了。 只是,还是有点不同。忍头脑中回忆起那个刚一受挫便诅咒自己得艾滋病的青年形象,现在他显然沉稳了许多。就算连指尖都气得发抖,声音仍然是平稳得体的,是这几年奴隶生涯让他学会了忍耐和自制么?最后那句话居然还有些反击的意思。 心里莫名的便有些得意。羽说的那些话,不是不在意的,只是怎么也不能落了下风,被一个奴隶耻笑了去。 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笑容依然是和煦淡定的,只眉目流转间带出几分讥诮:“听你这么说,倒是挺赞同用暴力残人肢体的了?不妨告诉你,若真以法律来论定,清孝的罪比我重得多。而他之所以变成罪犯,却是因为你。” 他仰首一笑,摇摇头道:“还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为这个而得意……” 羽充耳不闻,刚才那一席话说出口,他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再大的恐惧一旦形之于语言,便得到了宣泄,就像在夏日的书房里,他独自一人在日记上记下自己所有的挣扎与迷惘。 往昔之种种,譬如昨日死。眼前之人既非昔日大权在握的调教师,自己也不是铁链加身的待宰羔羊,何苦自己吓自己? 他再次向前迈了一步,凝目注视着那个阴影中的人影。残着两条腿,其实比自己还矮呢。 影像越来越具体,心头便越来越笃定。梦中的妖魔一旦走进日光下,也会像烟一样噗地消散吧。 颤抖不知不觉已经停止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轮椅上的人影,缓缓道:“你知道清孝为什么留住了你的性命?他只不过是想让我来处置你而已。他希望我能真正地面对你,彻底摆脱你留下的阴影。” 说到这里,他的唇边第一次泛起了微笑:“所以现在我能站在这里,就已经是胜利。” 忍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又是真田清孝!有必要每说一句话都提到他么?一个坏脾气的单细胞动物而已,唯一的优势就是有两分蛮力。” 觉察到自己的心浮气躁,他吁了一口气,手指轻扶前额,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胜利是指什么,不过需要随时提到真田清孝来壮胆,这胜利还真是虚幻。” 他抬头,似笑非笑地道:“这就是你要的胜利吗?从一个人身边转到另一个人身边?何况,他了解你么?他对你好么?” 他的眼里流转出奇异的神色,似怀念又似悲伤,只是微微上翘的唇角流露的明显讥讽,让人错疑那转瞬即逝的哀愁只是幻觉。 羽似乎没有听见,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笑容冰冷:“你是不是还想在我的身上找回你的奴隶阿零?不用浪费力气了,他早已经死了。” 即使他的面部表情已控制得足够好,羽还是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波动,于是唇角的笑意更浓,也更冷:“想不到你对他居然还有一点点感情。是啊,真是可惜呢,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你的人了。” “而他已经死了。” “站在你面前的是浅见羽。” 这句话说完,他再次向前迈了一步,和调教师相距不超过一公尺。这距离已经超过了人的正常心理警戒线,以致于调教师略微缩了一下头,似乎想避开。 或者这也只是他的错觉,调教师的姿态并没有改变,而他也仍然停留在原地。两个人都似乎被某种力量钉死在当场。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聚,凝固了片刻,然后彼此错开,似乎心照不宣却又全然虚空。 “你的头发……”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嗯?” “你的头发白了很多……” 忍一惊,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照镜子。镜中的男人的确有几根白发,但这算很多么?他天天看着这张脸,还真没怎么觉察出来。 这时他看到了羽的笑容,残酷而天真:“还有你的眼睛,就算这么近,能看清楚多少东西?快彻底瞎了吧?” “你的皮肤……那么黯淡,眼睛周围都是皱纹,你就从来都没有发现么?” 说到这里,羽略略一顿,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字地道:“你老了!” 阴暗的光线里,他默然面对着镜中的影像,自己的衰老无所遁形。 身后那青年在微笑,带着他所不熟悉的孩子般的微笑和狠毒,他为这个而心惊,并且感觉悲哀。 双手慢慢紧握成拳,他低喝一声:“住口!” 羽情不自禁地一颤,不是因为言辞而是因为他那强抑愤怒的姿态,但随即冷笑了,用一种满不在乎的眼神挑衅地看着他:“看清楚没有?你老了!” 忍静静地看着他,目光竟似有些怜悯,那似曾相识、温柔而又悲哀的眼神是今生他最难承受的痛,忍不住怒道:“看什么看?你以为我现在还怕你?你……” 喉咙一阵堵,他放缓了语气,慢慢地道:“你已经老了……” 这句话说完,他眼里忽现出一片苍凉,像小孩子看见漫天烟花消散,世界再度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那极尽曼妙、美轮美奂的光影华彩,原来只是梦幻泡影,顷刻间便会消逝。 “你已经老了……”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重复这个事实。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简单的复述却比任何锋利的言辞更能激起忍的怒火,还没说什么便带起一阵急咳,他咳嗽得那么厉害,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不得不紧抓住轮椅扶手。 一轮惊天动地的急咳后,他勉强喘了口气,抬头看着羽,眼神阴郁:“好了,我知道你恨我,用不着把这句话用不同的形式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他死死地盯着羽,眼底有寒焰猝闪,眼白带起一抹幽蓝,象火焰燃烧到最高温时泛起的寂寞的蓝色,一字字地道:“可是,除了恨我,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么?”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怕,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转身夺路而逃的冲动。 忍只觉再也不能忍受他意图离开自己,霍地伸手将他一把抓住,羽发出一声惊呼,拼凑的面具在这一刻尽数迸裂,脚下一滑,带动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于是,忍再一次全身压倒在他身上。 黑夜来临,也许黑夜从未过去。 熟悉的恐惧一下子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他毫无形象地挣扎起来,发出一串串无人能了解的尖叫和呓语。 忍连忙放开羽,试图自己爬起,可是腿脚太不灵便,半天挣扎不起来。就在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他看见羽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用尽目力仔细端详:没有错,那是耳塞。 他头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忽觉脖子上一凉,似乎有风掠过,那么轻那么轻,像是情人的一记漫不经心的亲吻。
不悔(3)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手粘稠浓郁得象颜料似的血,然后才感觉到颈间的刺痛,心头却仍是空落落的,满脑子仍是羽的耳塞。 “你很擅长文字游戏,也很擅长粉饰自我,再恶毒的事情被你一层层地涂抹上釉彩,都可以变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听,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响。” 那是青年刚进来时对他说的话。他的世界,对方根本拒绝进入。 所有一针见血的尖锐,所有心怀叵测的挑拨,所有试探人心的狠毒……乃至最后情难自控失态下的倾吐,原来都只是……一场笑话。 那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由得他拼尽全力去演出,不管不顾,任性地做出人生最后一次失足,却发现观众早已经散尽,台下那些随之而凌乱的影像,不过是他自己的影子。 语言的迷宫。神秘生活的迷宫。 落魄的调教师面对着一心要摆脱阴影的前奴隶,彼此都想用冷酷的言辞和镇定的态度击倒对方,来显示自己的完整坚强,而他们的话语飘散在空中,慢悠悠地擦身而过,终究汇入不同的时空。 从仇敌之间的生死相抗,到主奴之间的生死相依,其实都只是事故,是意外。不管如何努力,如何紧抓不放,他和他,始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孤独才是永恒的,相依相偎的一刹那温暖,注定只是幻觉。 越是执着,越显得可笑。 想到自己经过多少矛盾挣扎,才决定向那个明明对自己满怀恨意的人吐露内心秘密,他只觉荒谬,有些想笑。 然后他果真笑了起来,笑声喑哑而虚弱,带起了一阵咳嗽,低低地回荡在这个潮湿阴冷的雨天。 ******************************** 羽已经停止了呼喊,只是憋着劲死命推着他,可能因为手上没力的缘故,又加上了踢打。他原是想自己爬起来的,此刻却变了心思,反手把羽扣住,另一只手腾出来去扯羽的耳塞。 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让这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溜走。 对方自然还之以更猛烈的回击,一轮挣扎,气喘吁吁。但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腕,触手处那么温暖,年轻的肉体,柔韧而鲜活,那是生命。 他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具身体,差点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但只得一瞬,对方指间似有锐光一闪,他顿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身体被人大力推开,背脊抵住冰冷的瓷砖地板,寒意直透入心。 那人伏在他身旁低低喘气,听声音离他不过咫尺。他忍不住又摸索过去,却听对方低笑一声,仿佛怒极:“混蛋,去死吧!” 有风袭体,锐利的铁器再次割裂血肉,一下,又是一下。 还是肩膀,还是胸口? 他感觉鲜血正在涌出,但疼痛似乎并不剧烈,只是有些头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起来,丧失了清晰的轮廓。或者只是他的视力又下降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个清楚,但只有一片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瓷砖地板…… 冷寂的,阴森的,惨淡而污秽的白色,裹尸布一样在他面前延伸开去,永无尽头。自己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慢慢地消融在这片白色之中,象盐融化进水里。 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喉咙格格乱响,但却发不出声音。双手在空中乱抓,抓住的却只是虚空。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慌乱,死神正在向他逼近,而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 这时他看见了羽的脸,那人已经站起身来,喘息了一阵,整理了一下被他扯乱的衣服,俯下身来察看他的情形。 他盯住那张面孔,一直盯得双眼酸痛,过了好半天,才想起用手指在地上划字,让那人把耳塞取下,却见羽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忽然抬起手来,让他看清了手中那柄小巧精致的折刀,刀锋上还有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原来也是红的。 那人盯着他,眼里全是恨意,切齿道:“不要以为你还可以摆布我,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那柄向他脖颈上刺来的折刀似乎也不真实,他觉得自己仍在梦里没有醒来,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那柄刀刺入、拔出,自己脖颈间涌出来的血,青年脸上急剧变化的神情,失手坠地的折刀…… 他听见自己似乎在大声地叫喊,但那呼喊是无声的。 有人来过,而后离开。 而他什么都不能阻止,不能挽回。 满眼仍是空虚的白,而后血漫过来,淹没了他的世界。 ************************************ 血。 带着咸腥味的血充塞着整个空间,令人厌恶,却又全然虚无。 感觉那血腥气向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血肉,象食人花美味地享受着自己的盘中餐。 他感到自己正在分崩离析,消解在这一片血海之中,慢慢地被吸引进一个巨大的管道中去。管道的尽头,是神秘而不可测知的死亡。 他快死了。 或者说,他已经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难道这就是地狱么?绝对的安静,绝对的虚无,碰触不到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自己和身外的一切有任何联系。 他忍不住自嘲地撇嘴,那和人间也没有什么不同呢。像他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同样的孤单。 但仍然有些不忿,有些惦念。为什么那人就是不肯听他说话? 为什么就看不出,他当时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在那人的心里,他就那么可恶可怕么? 三年的时间,就是捂一块石头也捂热了,难道竟不能在那人的心里,留下一点点依恋和牵挂? 他至为珍惜、不惜拼尽余生换来的三年相聚,也许在那人眼中,只是充满了羞耻、屈辱,甚至恨不得一笔抹去的记忆吧? 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就干脆把他忘记。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到全身发抖。 不甘心。不舍得。 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在那人的生命里留下无数记号,但总是觉得不够。 人总是善变而善忘的动物,当初他可以用催眠来让那人忘记清孝,说不定对方会比他还做得彻底,完完全全地抹掉有关他的记忆。 就连脖颈上的项圈都取下来了呢,还整了容,彻底当没这回事一样。 就算再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不能不恨。 恨到极处,忍不住一阵呛咳,喷出来的点点血沫让他惊讶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是的,活着。 如果不是还活着,他感觉不到痛苦。 身上被人戳了七八个透明窟窿的滋味,就算他再能隐忍,也有些吃不消。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划过身体的感觉,冰冷而木然。 一点一点地挪动,这样轻微的移动还是会痛到吸气,可是一吸气就会更加痛不可挡,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喉咙应该是被割破了吧。 他忍着疼,慢慢摸到脖颈,玩味似的抚摸着自己被割裂的伤口和血肉。粘稠的液体已经有些凝滞,被他这一动,又开始慢慢流出,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割开的应该是食道,常年给奴隶插食管进食,他很清楚食道的位置。可见那人虽然强作镇定,还是不免手忙脚乱。换做是他,哪儿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在濒死的一刻,他心中居然模模糊糊地泛起这么一点点对自己职业的骄傲。 他喘了口气,头脑仍然昏沉沉的,血流得差不多了吧。四周寂静无声,这里一向很静,无人打扰。那人没有说错,只有那人是唯一的访客,而现在那人也走了。 他又是单独一个人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今天,不知道明日那人来打扫残局时,发现他还活着,会不会又惊又怕地跳起来。 那时他一定要忍着痛给人一个大大的鬼脸,好好地嘲笑一番。 当然那人可能还是戴着耳塞。 所以……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没有什么意思。 他发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乱,有种梦幻般脱离现场的感觉。疼痛渐渐变得不真实,他凝视着自己残破的身体,那些血,那些伤口,觉得就像在观看一幅印象派的画作,内心冷漠,无动于衷。 他正在死去。 是的,那又怎么样。 没有人爱他。 废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就算他死了,也没有人怀念他。就算他牵挂的那个人,也只是恨他,甚至力图忘记他。 那人本来就不是他的。那人的感受如何,本来就与他无关。 可是在那三年里,他曾有过快乐。曾经有一个人,和他相依相偎,有一具年轻的身体,给过他温暖。 即使,那只是幻觉。 人活一世,必有一死。 世间种种,终必成空。 他渐渐平静下来。生活就是这样,即使你象狗一样愤愤不平地抱怨这抱怨那,诅咒命运,诅咒上苍,可是时刻一来,还是得放手。 来自于尘土,复归于尘土。 他看着自己的血点滴渗进瓷砖地板的罅隙,心中宁静,无所思,无所想。只是着迷地感受着血是如何从伤口里涌出,顺着指缝淌出,沿着胸膛、手臂、背脊缓缓流下。他专注于每一条细流,静静地看着它们如何离开自己的身体,和冰冷的外部世界合同为一体。 最终,他的身体也会冷下去,冷下去,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这一生,都在致力于拒绝,但在死后,他终究会回去,象婴儿复归于母亲的子宫。 不管他走了多远,不管他是逆来顺受还是叛逆到底,必定还是会踏上最后的归程,和所有人一样,走向同一个地方。 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等死的感觉很难受,稍微一动,脖子就疼得他抽气。忍不住怀疑:那人是不是故意不肯认准部位,就是要他临死前多受煎熬。他不怕死,可是这样痛到人浑身发颤,偏又死不下去的感觉真是……挺糟糕的。 时间仿佛延长了千百倍,头脑渐渐变得晕眩,身体很冷,四周安静得过了分。 他正在死去,然而无人理会。那个世界仍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条生命的消逝,并不比树上掉下一片叶子更注目。外面的那些看守人,也许关心的只是雨下大了需要带伞吧。而把自己关在这里的真田清孝,现在大概一心地用在如何安慰他的小情人上面。 一个人可以孤独到这个地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道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会不会是苍蝇呢?突然想起以前常听的一首英文老歌: Everyone Says I Love You The great big mosquito and the bee sting too The fly when he gets stuck on the fly paper too says I Love You…… (大家都说我爱你 包括蚊子和蜜蜂 苍蝇钉上了捕蝇纸 同样也说我爱你……) 他只觉荒诞,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听见窗外仍在下雨,雨声飘渺而轻柔,象古典时代那些宁静恬淡、令人愉悦的音乐。 意识有些模糊,他想他应该脱离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尘世,正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了。 这样很好。 虽然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但哪里都比这里好。 他不属于这里。 他不该呆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 困住他的地牢消失了,那些苍白冰冷的瓷砖一一裂开,厚实坚固的墙壁象积木一样地坍塌下去,扬起大片尘土。 尘土的气息干燥而温暖,不再是地下室卫生间里那种潮湿陈腐的霉味,他站在废墟之中,健康而完整。 雨声已经消失,而某种让人灵魂飞扬的音乐仍在继续,阳光照耀着他,将他前面的路染成金色。 青春和活力好像又回到了他身上。他仍在起点上,一切仍有无限的可能性。 他开始奔跑。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随着他飞奔的脚步急速向后退去,化作斑斓的光影。那些像火焰一样燃烧的花朵,那些生气勃勃的绿叶,飞速从他眼前闪过。那瞬间展现的绝美风姿,却一直烙印到他的内心深处。 全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狂喜所充斥,在阳光下奔跑,在疾风中呼喊。 是他在追逐着美,还是美在追赶着他? 往昔的岁月象飘落的叶子被他踩在脚下。岁月的尽头,有他遍寻不得的平静与美好。 随风飘来的是花香吧,那样的馥郁浓烈,象从孩提时代飘来的母亲的香气。 盛夏的黄昏,洗浴后的母亲会带着他在阳台上乘凉,目送着渐渐西坠的落日,一面心不在焉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歌: “他们说时间能治疗一切, 他们说你总是能够忘掉一切; 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样……” 黄昏的风总是特别温柔,母亲的笑容神秘而飘忽,带着一丝自嘲嘲世的冷漠。她的头发很香,胜过世上所有的花朵。 他还记得母亲那时的样子,半边侧脸沐浴在夕阳淡黄色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柔和美丽。 那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后来他用了一张角度类似的照片嵌在她的墓碑上。 “我只是希望她爱我。” 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矗立在墓碑前的十四岁少年,手中握着一束苍白的雏菊。 “我只是希望她留下。” “留下来,不要离开我。” 雏菊在风中颤抖,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呻吟。 男人的手落在他的肩头,稳定干燥,是让人安心的模样:“你知道,她不会怪你。” “是的,她不会怪我。我画不好画,她从来不骂我笨。我把她最为珍视的作品割碎,她虽然生气,还是没有打我。就算这次……我想她还是不会怪我。无论我做错了什么,无论她多生气,最后她总是会原谅我。” 他呆呆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爱我,肯无条件地包容我。”% 男人沉默着,用力将他的身体扳过来,迫使他面对着自己的眼睛:“我说她不会怪你,是因为她明白,你这么做只是出于爱。” 他有些糊涂了,茫然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平和凝定,有种看透人心的魔力:“不,你明白的。从头到尾,你要杀的就不是什么杰克,而是你母亲。” 他一震,立刻就要反驳,斥责男人胡说八道,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杀了一个杰克,你母亲还会有其他情人。唯有杀了她本人,才不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不再离开。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白色的雏菊失手坠落,他浑身发抖,勉强忍住扑过去将男人一把掐死的冲动。 男人看他的眼睛已多了一丝理解和悲悯:“你没有错。你只是太爱她了。唯有自己真心挚爱的东西,我们才会想到永远珍藏,不是么?” 他看那男人的样子一定很傻,所以那男人拿出给小孩子讲解相对论的耐心一一说明:“只有最美丽的花朵,我们才会舍不得让它在枝头自开自灭,才会在它盛开得最鲜艳的时刻把它摘下,供奉在金瓶里,或者夹放在书本中,永远保持那种夺人心魄的美丽。” “也只有最美丽的蝴蝶,我们才会把它做成标本,一直一直地收藏下去。” 男人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有些飘忽:“如果不是深沉的爱,怎么能做到?” “现在她死了,她不会再被任何人抢走,她会永远这么美丽,她的生命会定格在最丰盛浓烈的时刻,不会再有衰老和萎谢……” “可是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对我笑……” “啊,阿忍,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 “可是……” 男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道:“所以她一定会原谅你,因为她知道,你是那么的爱她。” 风吹到身上,有点冷。那朵雏菊被风吹起,打了个旋儿,飘风到远方。 *********************************** 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想念母亲的歌声,想念母亲的发香,想念她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看他的样子,想念她抚摸自己时手心的温度…… 即使她身边有十个八个男人都无所谓。 只要她还活着。 活着,对他微笑。 而不是在冰冷的墓碑上镶嵌所谓永恒的美丽。 “现在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他冷漠地朝刀刃上吹了一口气,看着雪亮的刀锋蒙上一层水汽,又迅速消逝。 “你接近我,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只是因为我母亲是你唯一不能收藏在盒子的偶人,所以你想把我收藏进去……” 他回过身,看着已经消瘦得不似人形的男人,笑容冰冷:“可惜,这辈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主宰我的生命,更不会如你的意住进那盒子。” 男人蛮不在乎地瞧着他,从上打量到下,仿佛他依然赤 裸:“阿忍,你长大了,不过还是那么迷人,就是脾气,远不及以前可爱听话……那时你怎么说的 ,呵呵,我是你父亲、老师、兄长,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他已经能够漠然地对待这些挑衅,内心冷淡,不起微尘:“是啊,那时候我很蠢,毕竟还是小孩子。如果骗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让你得意,我不会阻止,反正你现在也就只有靠回忆才能维持你的虚荣心,真可怜。” 他微笑着看着男人发怔的样子:“你说过死亡才能成就永恒,只有极致的爱才会想到永远珍藏,那么我杀了你,把你放进盒子里,你感激我不?因为我是那么爱你。” 男人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刀刺入自己的腹部,直至没柄。男人的身体因疼痛而剧烈扭曲,象铁架上的鱼。鲜血涌出来,染红了他苍白的手。男人瞪着他,忽然微笑,耳语般的悄声道:“阿忍,我的小阿忍,你以为,你没有住进盒子里么?” 他的心在狂跳,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出匕首。男人倒了下去,唇边仍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不管你怎么想,有一点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 可惜,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上当情有可原,成年人还会上当只能怪自己蠢。 “你的爱,我不稀罕。” 他静静地对着男人的尸体微笑:“将来会有很多人爱我。他们会全心全意地爱我,服从我,从身体到灵魂全部都属于我。” 他转身,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耳边似乎有音乐在响,或者只是记忆中的某个声音,单调地重复着他听过很多次的词句: “I Love You There are only 8 little letters in this phrase, you’ll find But they mean a lot more than all the other words combined Everyone, no matter who The guy over 80 and the kid of two The preacher on the pulpit and the man in the pew says I Love You……” (我爱你 这句话只有八个字母 却胜过世上所有的单词组合 人人都说我爱你 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2岁幼童 神坛上的牧师和祈祷的信徒都在说 我爱你啊我爱你……) 恍惚中,他看见他亲手调教过的那些奴隶,有的他记得,有的面孔已经模糊,至于名字是差不多全忘光了。他们只是客户送来的货品,因此通常都只有一个代号,调教好了就会送走,象工厂制造的沙丁鱼罐头,而他只是一个熟练的食品包装工而已。 一个个沙丁鱼罐头在它面前陈列开来,永远是麻木驯服的姿态,倾吐着一成不变的话语:“我很爱很爱我的主人……” 爱? 他冷笑了。不,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个可笑的词。 所以,他绝不会对他的阿零、他的小羽,无论叫什么都好,说出那个词。 身上冷得厉害,手指都有些僵硬了。他艰难地偏转头,看着血泊中的那柄折刀。 过去如潮水般的涌上来,而他安全地站在时光对岸,看着他人重复自己的宿命。 再一次,他感到了他和那人的奇妙联系,这让他的心微微发颤,升起一种近乎痛苦的温柔。 尽管那人不肯承认。 这真是遗憾。 也许还想拼命忘记他吧。 他不觉微笑,可惜那人不知道,就算本来有机会,现在也不可能办到了。 通过死亡,他会永永远远地烙印在那人心里,不会象项圈一样被轻易除去。 ——就算是再善变再薄情的人,可以忘记自己的第一个性伴侣,也绝不会忘记,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只是走出了时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男人是对的。 ************************************
|